她一身黑色职业装，脚上却穿着一双运动鞋，坐在办公的地方沙发上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，她把一个方形抱枕搂进怀里。

  “年轻”一直是贴在胡创悦身上最显眼的一张标签，的确，在研究院已经做了三年多执行院长的她，如今刚满30岁。

  她有时候甚至“口无遮拦”，仿佛在和一个认识了许久的朋友聊天。比如她形容，在上海的办公室“旁边的老弄堂面馆也太好吃了”；最近刚拍的职业照“巨好看，都不知道能用在哪里”。可一旦说到有关区块链的话题，她身上那种研究者的气质会突然无比分明地显露出来，既干脆利落，又沉稳笃定。

  2018年，胡创悦在美国硅谷的区块链实验室工作，老板是著名的图灵奖获得者惠特菲尔德·迪菲。

  迪菲院士一头白色长发、白色长须，高兴的时候能“喝两瓶红酒”。他的实验室在北美区块链领域认可度很高。

  那时候，美国的区块链行业尚在野蛮生长，国内对区块链更是知之甚少，但也有不少城市希望引进海外人才，拓展这一新的技术领域。嘉兴就是这里面之一。

  嘉兴市派代表两次到斯坦福区块链实验室考察。“我老板根本不知道嘉兴在哪里，但嘉兴考察团向他解释，硅谷在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，嘉兴在上海跟杭州中间，上海知道吧，杭州阿里巴巴知道吧，那嘉兴就像硅谷一样，是一个很适合搞科研的地方。然后他觉得，哇，超有道理。”胡创悦笑了。很快，迪菲和他的团队就一同造访了嘉兴，胡创悦是团队中三个中国人之一。

  胡创悦还记得，那时候的嘉兴一些小区有喇叭，循环播放“区块链买币卖币不可信”，搞区块链在某些人严重在某一些程度上，类似于搞传销。她为此有点担心。那么，区块链到底是什么？胡创悦试图用更通俗易懂的表达让对方理解——

  假设有一个小镇，小镇居民经常进行各种物品交易，如水果、衣服等。在过去，他们总是需要依赖中央机构来验证和记录这些交易。然而，小镇居民们渴望新的交易方式。为此，他们决定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区块链系统。在这个系统中每个居民都拥有一份账本进行记账。现在，当有人想要进行一笔交易时，他们将交易信息发送给所有的小镇居民。每个居民都会通过个人的账本验证这个交易的有效性，例如，检查交易双方是不是具备足够的资金进行交易。一旦交易通过验证，居民们将其打包成一个“账单”（区块），然后按照一定规则将其添加到之前的账单后面，形成一条“账单链”（区块链）。每个“账单”都包含交易的详情信息，以及与前一个“账单”相关的标记。如果有人想要篡改之前的交易记录，就必须修改这条“账单链”上所有之后的“账单”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。那么，从此以后，小镇居民们拥有了一种相对可信的、基于区块链的记账交易方式。

  “区块链技术的应用领域十分普遍。除了数字货币的应用之外，它还能应用于物联网、供应链管理、智能合约、身份验证等领域。区块链的出现为数据交换、数字资产的管理和交易提供了更安全、高效、可信的解决方案。”胡创悦说。

  在沟通中，嘉兴的诚恳令团队非常惊讶。“总有人觉得，人才引进这件事只要肯花钱就一定能买到，但还真不是，比起钱更重要的是理念。”胡创悦坦言，一方面，区块链当时在国内的名声参差不齐，对区块链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，多数人心里没底；另一方面，比起传统制造业，区块链很难让人一目了然地看到经济价值，引进软件类企业在税收上却能享受许多优惠政策。

  然而，嘉兴市的代表们还是认真倾听了迪菲团队的想法，代表中不少人有海外背景，这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文化差异带来的误解。

  当然，双方的心里仍然有些打鼓。“对方怕我们做不了什么样的事情，想法落不了地，毕竟当时业内各种区块链团队的水平不一，有的团队做科研很好，产业化能力却有限。我们团队没人在嘉兴待过，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区块链发展的土壤，做成事情要有教育的成本和当地理念的转变。”胡创悦说。

  但无论如何，合作最终达成了。嘉兴市长三角区块链技术研究院落地嘉兴科技城，同时拿到了嘉兴重大人才专项政策。胡创悦作为团队代表，常驻嘉兴，任研究院执行院长。

  2019年10月下旬，中央政治局就区块链技术发展现状和趋势做集体学习。习在主持学习时强调，要加快推进区块链技术和产业创新发展，积极地推进区块链和经济社会融合发展。区块链行业在国内起势，嘉兴走在了前头。

  的确，当年只身一人去美国普渡大学读数学时，这个上海姑娘才17岁。普渡大学是一所美国公立大学，位于印第安纳州的西拉法叶市，周边并不繁华，但让人能更沉下心来学习。本科毕业以后，胡创悦到佩珀代因大学继续就读数据分析硕士。有时候，看到校园里有的姑娘背着漂亮的单肩包，胡创悦都会很羡慕，可她不行，因为数据分析专业的书太多太重了，电脑也重，按她的话说，如果不背双肩包“腰就快断了”。

  拿到硕士文凭后，她有了一个能进入硅谷工作的机会，那就是去迪菲的区块链实验室，通过算法和模型对区块链项目进行数据分析，研究项目未来可能的走势和成功的概率。实验室出具的报告几乎是整个行业的风向标。

  对胡创悦来说，硅谷是一个对年轻人有很大包容度的地方，创业活力很大。她总是看到一些搞区块链创业项目的年轻人，每天花费20美金坐在咖啡馆里办公，即便这样，仍然有投资人愿意出资支持这样的年轻人，风投就在一杯咖啡的时间谈下来。

  在硅谷，一些行业内的大佬和前辈愿意耐心地和创业的年轻人们交流。“他们愿意跟你讲讲明白，从天气讲到对一个事物的看法，因为他们也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以后会成为谁，所以要尊重年轻人。”胡创悦说，“不少人都会被硅谷的这种氛围感染。”

  回到嘉兴，节奏变慢一些。但胡创悦的管理方式让小组成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。“后来我也在调整自己，因为我不能成为一个卷自己员工的领导。”

  在她们之前，国内并没有区块链研究院的先例。幸而浙江清华长三角研究院已经在嘉兴运行了近20年，为区块链技术研究院树立了很好的样本。胡创悦在担任执行院长之初，经常向他们请教如何把“研究院经济”搞起来。“研究院真正能发挥啥作业，在人才方面怎么赋能，如何在现有的制度下更好地发挥区块链的作用和价值，还有我们的区块链怎么去进步，这都是我们研究院的责任。”胡创悦说。

  而在工作之余，胡创悦还作为校外导师去嘉兴职业技术学院，为软件学院的9个班级授课，让学生们能够第一时间接触行业最新的动向。去年，研究院也在嘉兴职业技术学院的毕业生中招录一位员工，加入胡创悦的团队。

  如今，研究院还在上海设立了专门为各地双碳发展做顶层设计的办公室，胡创悦时不时需要两地奔波。2021年，她还申请了清华大学的电子信息博士项目，每周的后半周要飞去北京。回归学生身份，在清华园她总是背着熟悉的双肩包。研究院的方向和她目前的科研方向高度一致，这让她在学习中充满了劲头，未来她想实现的是将区块链技术嫁接到数字孪生领域，填补建筑行业发展的某些空白。

  随着ChatGPT成为新的科技宠儿，有人觉得，区块链早已“过气”了。胡创悦却认为，区块链的热度降下来，反而是一件好事。论文专利和社会影响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出来的，需要慢慢实践，等追逐风口的人走了以后，真正认真做事情的团队反而能沉淀下来。

  研究院落地嘉兴的这几年，当初和嘉兴代表洽谈时提到的让区块链在民生、金融和社会治理方面发挥作用已经逐渐实现。

  比如“人才e点通”服务平台，是通过加载区块链技术，系统自动生成带有64位区块链交易编号的专属“人才码”和“企业码”，做到“一人一码、一企一码”。这个“码”自带基础信息档案、可享受的福利等数据，通过扫码或识码，人才和企业在政策兑现、项目申报、交通出行、就医就学等方面可实现一码通行，可实现人才认证的理、人才补贴的安全兑付。

  嘉兴市公务员职业生涯全周期管理“一件事”也应用区块链技术，利用嘉兴政务云中5个数据加密上链共识节点，实现管理服务平台部门间交换数据实时上链，实现公务员录用、转任等9个事项和养老、医疗、公积金等5项业务集成。这不仅能将以往需要多次填报的信息变为自动匹配填报，还可以应用区块链共识机制，避免数据被篡改，实现平台信息数据安全可信交换。

  在农业方面，研究院也通过区块链技术让农民贷到了款。“家庭个体户可能只养了几头猪、几头牛，以往在银行都没有信用记录，如今通过区块链把这些个体农户的信用给固化下来。区块链技术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减少人为干预，因此数据很具有公信力。”胡创悦解释，这一些数据一方面能够让银行为有需要的农户提供贷款，另一方面能让大型养殖企业筛选更可靠的农户为企业代养牲畜。

  最近，研究院还在和上海临港新片区进行跨境数据流通方面的合作。将以上海临港新片区数字孪生园区建设为切入点，联合上海临港集团共同打造城市数据要素底座，依托临港新片区在“跨境数据流通”领域的海量数据基础，探索数据双向流通新机制，推动国内外企业开展数据流通合作，以数据流通带动跨境产业链发展，实现跨境数据流通在城市数字化的经济纵深领域的新探索。

  当然，目前区块链的应用还没有正真获得完全的拓展。未来，还有许多这一技术能深入嵌入的领域，比如建筑信息建模。“现在的建筑建模一般很难再被二次使用，但一旦和区块链技术结合起来，就可以变成数据要素反复使用，每一次建筑的改进、变化都跟模型进行关联。那么以后，应急消防管理、建筑的金融价值评估和贷款都可以借鉴这一些数据。”看到记者听得发懵，胡创悦试图把事情解释得更浅显易懂：比如，A楼和B楼在同一地段，建筑投入资金也相同，但B楼的绿色材料使用更多、甲醛释放更少、企业形象更好，这些目前难以量化的数据，一旦第一次使用时被区块链技术固化下来，那么更低的碳排放量是不是应该获得更低的银行贷款利率？这可能就是B楼价值的一种体现。

  “国家目前在提倡数字中国的建设，这就需要把数据用起来，让数据变得更有意义。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，区块链、物联网、5G和人工智能技术需要共同发挥作用，每个技术的作用体现在数据形成的不同阶段，区块链主要在数据确权和流转阶段。”她说。区块链技术的持续不断的发展是必然趋势，在胡创悦看来，未来仍然大有可为。

  最近，苹果公司在WWDC23全球开发者大会上发布Apple Vision Pro。有的人觉得这款产品将把世界带入“空间计算”时代，帮我们打开虚拟世界的入口。前不久，随着ChatGPT的横空出世引发“百模大战”，那时候还有很多人断言，一度大家热议的元宇宙已经过气了。

  若从这个方面看，那么区块链也许成了“过气中的过气”。曾经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的区块链技术如今鲜被人提起，甚至很多人依旧还没彻底搞清楚区块链到底是个啥，它就已经在大众的视线中边缘化了。

  这个时候记者要跟长三角区块链技术研究院院长胡创悦对谈，确有些忐忑，谈点什么呢？

  在胡创悦看来，市场大浪淘沙，当时一窝蜂涌入风口的企业如今有多少还在认真做事情，还在做什么样的事情，那么区块链行业可能是个很好的观察样本。另外，人们不谈论不代表行业没有进展，区块链技术其实早已经润物细无声地慢慢扩展应用场景，重塑一些产业的底层逻辑。

  根据2022年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发布的《中国产业区块链发展报告》，我国区块链企业已经接近10万家。工信部指出，我国区块链专利申请数量全球占比超过84%。区块链应用操作员成为人社部发布的新职业，通过职业技能等级认定考试，就能持证上岗。

  在长三角区域，变革不少。上海首创的“一网通办”政务服务品牌就是依托区块链技术实现赋能。今年5月，浙江省基于医保电子票据区块链应用，加快推进长三角区域电子票据共享应用。去年底，江苏数字人民币试点从苏州扩展到全省，从2023年5月起常熟市公务员、事业单位人员、各级国资单位人员开始实行工资全额数字人民币发放。

  胡创悦指了指记者手中的录音笔。“科大讯飞的录音笔，可以把人说的话转化成文字，这是人工智能的应用，人们开始认为这个技术貌似有点用。ChatGPT能做的事情更丰富、更震撼，于是大家都说人工智能好，真是好。对于一项技术而言，它到底好不好其实是看成效，人们并没那么关注技术本身的发展。区块链最大的成效可能在目前这一刻还没有呈现，但我相信它总有一天会到来。”她说。

  长久以来，人类对于新技术的出现都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逐，我们迫切地希望知道这项技术能为我们大家带来什么，是金钱还是生活方式的巨大转变，因此才会出现一个又一个新技术的风口，又一次次地归于沉寂。或许，这种心态可以更平缓一些，给行业一些沉淀，披沙拣金，多年以后再回头看，也许一切早已经悄然改变。